文清丽:陕西长武人,一九八六年入伍,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。曾在《人民文学》《十月》《中国作家》《青年文学》等刊发表作品六百余万字,多篇作品被选刊转载,出版有散文集《瞳孔湾湖》、小说集《回望青春》、长篇小说《爱情底片》等。现居北京。
至暗时刻
文|文清丽刘芷若
冷呀。真冷。妈妈,才十月底呀,怎么这么冷?我瞧见一道亮闪闪的白光在黑暗中突然穿透了我的大腿,瞬间全身渗骨的冰凉。我软软地倚在身后的铁门上,门亦是冷的,身体挨在上面,好像躺在结冰的大河里,门棂上的铁条硌得我躯体生痛。我叫道,玉墨开门!玉墨开门!门不动,我用后背使劲撞,还是不动,只好用脚后跟顶门,浑身软软地说,玉墨,开下门,我受伤了,伤得很重。我快要死了呀,玉墨!门仍如一面坚固的铜墙铁壁,一动不动。里面是我的家,我知道即便锁上门,门也有缝隙,可今天,固若金汤。婊子,你再喊,要了你的狗命。男人说着,又是一道白光射进我的肚子!起初,仍是一股冰凉。接着,就是痛,如刀割般。我望着面前的男人说,杨永民,咱俩无冤无仇,你放过我吧。对面的男人脸是狰狞的,眼睛在突然亮了的灯下发着绿光,好似狼,一只饥饿的狼。他手里抓着刀,刀面上全是血,一滴滴地流在地上。他说,婊子,让开!我还是身体紧紧贴住门,无力地说,有话好好说嘛!他再次逼近了我。楼道里的声控灯黑后又亮了,这次我看清楚了,刺进我身体的不是光,而是一把亮闪闪的刀子。一摊红水从我肚子、大腿间喷溅而出,先是条小溪,接着就泉水般汩汩地涌出,流进了左边的防盗门里,也流进了右边的防盗门里,还流下了台阶、楼梯。我吓得闭上了眼睛,大喊,救命!无人应。我大声喊,救命!救命!叔叔阿姨姐姐妹妹哥哥弟弟,玉墨,救救我,我不想死。我丢不下妈妈。可是离我只有一米的左边室,右边室,黑色的门都严严实实关着,我不知道室有没有人,但我知道室的女人是在家的,我跟玉墨上楼时,看到一个男人搂着她的腰进门的。那男人足有一米八五的个子,而她只有一米六,很是小鸟依人。他们没看到我,俩人合二为一的身体几乎是同时撞进门的。我说同时,是因为他俩还是紧紧地搂抱着,女人好似挂在了男人的脖子上。
又是一刀。这次痛得我哎哟叫出了声,倒在了地上,头撞在了门上,我痛得蜷起了身子,抱住了大腿,好像一个急于扑进妈妈腹中的胎儿。可是妈妈不在,妈妈在离我几千公里之外的西北。周围又黑了!还是死一般的寂静。我记忆中,这个单元楼里,一向都是吵闹的。电视声、男女吵架声、猫狗随着门响不停地狂叫声。这单元,每层三户,总共五层,也就是说有十五户人家,现在估摸十一点了,人应当都在家里,为什么没一个人出来?为什么?我没有对不起他们。一楼室的老奶奶,我帮着提过菜,她告诉我儿子在外地工作,就她一个人生活着。室的这家,一定很有钱,丈夫常年在外,妻子年轻漂亮,虽然我们没说过话,可我每次见她都点头,有时出去倒垃圾时,还帮着她倒,不是我勤快,主要是我容不得脏。有次我倒垃圾时,她正好开门,还说了声谢谢,下次我会及时倒。她说到做到。室,住着一对老年夫妻,没见其他人,老头经常穿西装,像是文化人,但嗓门很大,脾气不好,常常阴着脸。老太太个矮,爱笑,笑一下即捂嘴,胆小,从没敢正眼看过人。每次见我,老太太想跟我说话,都被身后的老头喝住了。每次上楼时,老头手里总拿着晚报,边看边骂,一会儿骂雾霾,一会儿骂物业,还有时骂老太太。他总叫老太太老不死的。说老不死的,你快些开门。每次老太太手都哆嗦着拿不住钥匙,老头拾起掉在地上的钥匙,右胳膊肘一顶,老太太就一个趔趄,不是撞到了墙上,就是碰着了门,哎哟哎哟叫着摸后脑勺,老头也不理她,自顾进去了。老太太这时会朝我悄然一笑,吐下舌头,轻轻关上了门。楼上有个大学老师,每次都送妻子上班。他好像很忙,上下楼,总是一步能跑下两个台阶,还叫着妻子的名字,说陈争你快点,我上课要迟到了,去晚了学校要扣奖金的。最活跃的是楼上一对年轻人,那小伙子经常背着他女朋友上楼。那女孩一点也不漂亮,那个挺帅的小伙对她百依百顺,不清楚为什么。有次我多看了那小伙一眼,那女孩恨恨瞪了我一下。室一家三口,除了那个中学生儿子爱说话,丈夫妻子从来没笑过,更不说话,跟谁都不说。但去他们家的人多,听说男人是个领导干部,官到底有多大,不清楚。城市越大,人情就越冷淡,不像老家的县城,邻里关系很是亲热,东家送饺子,西家送把小白菜。我妈妈是中学语文老师,经常给学生补习作文,所以深受大家爱戴。这个房子是妈妈挑的,她说女孩子一定要富养,高档社区,人的素质高,也相对安全。房主是妈妈以前的一个学生介绍的,现跟女儿去了美国。妈妈说她查了下,这个小区在这个省城,算高档社区,还有个好听的名字,叫阳光小区。妈妈说你听名字,楼盘就错不了。可现在,我感觉防盗门不是用铁做成的,走廊也不是供人行走的,而是地狱。我虽没见过地狱,但猜想地狱应当就是这个样子:阴冷、潮湿、幽暗、狭窄。还有,死一般的静。一点活人的气息都没有。除了我,一息尚存,可却无力逃脱,偌大的世界,只有门后这个屋子可以给我遮掩,可是它左右两扇门一道,把我推在了深渊里。而站在我面前的人,在楼道窗外的灯光照耀下,更像一个厉鬼。他身上一会儿黑,一会儿白,还有那拿着刀的手指,像僵死的鸡爪子,把我的血肉往外掏,一点点,一滴滴。我说杨永民你放手,你再不放手,我就离死不远了。听我的话,医院,我还可以为你辩解,给你一条活命,否则你只有死路一条。我真怕血流干了。想用手把血堵回去,可怎么也堵不住,我的手上、裙子上,全是一片片一摊摊的血,布粘在伤口上,稍一动,就撕裂般的痛。我摸出手机,想报警,杨永民一把把手机抢过去,又举起了刀,捅了我一下。这次更狠,往外拔刀时,一股血喷到他的眼睛上,他“啊”地叫了一声,一屁股瘫在了地上。不知过了多久,好似一个世纪。终于,我听到了一阵脚步声,是男人的声音。还有女人的声音。年轻且清脆。我一阵欣喜,想着总算有人来了。我使出全身的劲大声叫道:救命救命救命。声音戛然而止,接着我听到一阵急促的跑步声,那声音不是奔向我,而是越来越远,越来越远。我难过地闭上了眼睛。什么叫绝望?这就是。对面的男人朝我的肚子上踢了一脚,说,婊子,你再喊,老子再让你挨一刀。刀子没有挨近我,我却感觉到随着他的脚落下,我的肚子发出扑通一声,一股液体热乎乎地溅到我的脸上。在又一次灯光中,我看清了,那是血。来自我肚子里的血,鲜红鲜红。我闭上了眼睛。眼泪滴在了身上的伤口上,如洒了盐,我昏了过去。我再睁开眼睛时,楼道里的灯亮着,现在我的周围只有我一个人,还有两扇铁门,不,三扇。这时,我又听到了一阵说话声。是男人的声音,紧张、威严:对,就是这。怎么这么静?难道全楼的人都睡死了?那声音带着浓浓的山东方言,让我感觉听到了世界上最美的声音。我想开口叫,却发不出一丝声音。是不是警察?一定是他们,只有他们来救我。我摸摸身上的血,有些干了,有些地方还在流,我的手上、身下,全是血。全是。我闻到一股腥味。它们如空气般弥漫在我的四周,一点点地吞噬着我身上残留的活力。果然是警察。大高个指挥着两个年轻人把我抬上了担架,我回望了一下,身后的门还是关着的。但我想,一定是玉墨报了警,我心里温暖了许多。不愧是我的好朋友,好闺蜜。我们从上幼儿园到大学,都在一起。现在虽然不在一起上班,可仍是最好的朋友。上小学时,老师让我们用形影不离造句,玉墨写道:我跟芷若是好朋友,一辈子都形影不离。我造的则是:什么叫形影不离,那就是生死与共。那个说山东方言的警察让我坚持住,医院了,我张着嘴,想说,是玉墨的男朋友害我的,我是为我的好朋友玉墨挨了刀子的。玉墨应当听到了我的喊叫,她怎么就不出来呢?我们两个人,总可以挡一阵子。还有,如果楼里人但凡出来一个,我可能也不会受伤。我说叔叔救我,我要去见妈妈。我还要带着妈妈去世界各地旅游呢!她为了我,吃尽了苦头。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,难道我要死了?不,我不能丢下妈妈。我走了,妈妈怎么办?我尽力想使自己的手把担架抓得紧些,我不能放弃,只要我不放弃,就会活着。一股芳香钻进我的鼻孔,秋天的花,一定是月季,或者桂花,也许还有女人身上的香气。这么说,到大街上了?车速很快,躺在架子床上的我,还是觉得不快。我说快些,再快些,赶紧救我。我相信明天,我就会开口说话了,就会看到妈妈了。不,先不能让妈妈知道。等我好后,再见她。还有,看见玉墨了,我会说什么?不不不,我不想她。即便她报了警。一想起,我的心里又是一股冷。我突然哆嗦起来。有人给我盖上了被子。真温暖。车,你快些,再快些。我想喝水,我想洗个澡,想吃一顿香香的饭。明天早上还要去上班,帅气的朱灿又会给我推荐一部什么样的好电影呢?好期待啊。我喜欢他,他也爱我,他约我明天晚上一起去吃饭,然后再看场电影,说电影特好,得了好多大奖,名字叫《寻梦环游记》,还说他要跟我交朋友,是男女朋友,我听得心里好紧张。我说让我好好想想,明天晚上吃饭时回答他。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,医院特有的白,对,一片片的白。那是手术室无影灯么?怎么?更痛了,好像有人叹息,说,整整八刀呀,最长的伤到了要害。还有一个男人说,生命体征已经显示无了。医生医生!我想费力地叫,可怎么没人理我?难道我死了?我还只有二十三岁呀。医生医生医生!我声嘶力竭,他们不应,我用头狠狠地撞击床头的铁架,除了痛,我感觉一块白布蒙住了我全身,难道这就是裹尸布?惨兮兮的白?不要给我盖这个,不要!我还没死呢!可没有人理我。屋子骤然黑了,我只听到一阵风随着哐的一声,消遁无影。世界一片寂静。这就是死吗?一只手朝我伸了过来,那是一双温热的手,妈妈?妈妈,救我!快救我!怎么这张脸没有五官?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天使?她要把我带到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地方?我不想走,真不想走呀,我还没真正尝过恋爱的滋味呢。朱灿,我爱你呀,你听到了没?住户
室老太太:
老太太打开门,朝四周瞅了瞅,看没人,才让两名警察进了屋。屋子家具虽少,但整齐、干净。她是阳光小区唯一让警察进门的住户。老太太约有七十岁,上面穿着一件焦糖色的圆领羊毛衫,下着一件黑色的宽松裤,看着蛮精神。她一定要警察同志喝她泡的茶。她说是唯一的儿子给她从云南寄回来的高山红茶。茶壶是精致的琥珀色,茶杯六个,花色不一,但都很漂亮,有的里面绘着小黄花,有的则是里外同色的白底小蓝花,还有一个是祖母绿的小碗,老太太自己端着喝。泡的第一壶茶水老太太倒了,然后用茶水冲了三只茶碗,说,慢慢喝,喝茶比不得喝水,要细细品,对了,我原来是冷冻厂的女工,从来不会喝茶。儿子寄回来了茶,我想浪费了可惜,就买了茶具。你看,这杯子多可爱,人看着,心里就欢喜。行了,我说正题吧,我知道你们来的目的。先喝茶。让我慢慢给你们讲讲我看到的。对了,我说话你们能听懂不,我有口音,到省城随老头来二十年了,现在满口还是家乡贵州话,人老了,就改不过来啦。昨天晚上十点多吧,我看完一直爱看的黔戏《包公断案》,都要上床了,才想起来忘了取牛奶。出得楼来,看到三个年轻人从外面走了过来,前面是两个女孩,其中一个姓刘,我老叫她刘姑娘,就住我楼上。小刘人挺好,平时把我奶奶长奶奶短地叫着,看到我买菜回来,还说奶奶我帮你提。说着,就抢过我手中的菜篮子,每次还会朝篮里细细看,说多新鲜的黄瓜呀,还带着刺,奶奶,你在哪买的?我周末要去买。超市的东西外表干净,包在塑料纸里好看光鲜,可里面不少地方都烂了。我说出后门往右拐,看到一个大槐树,再朝左走不到两百米,就有一个菜摊,菜既便宜,又新鲜。摊主是个说话办事爽快的农村小媳妇,人很厚道,给的秤都很足。她跟一个女孩手拉着手,说着话,很气愤的样子。那女孩我认识,原来跟她一起住。后来就见不到她人了。她不爱说话,但穿着漂亮。她经常挽着小刘的手走路,一跳一蹦的,显得比较活泛。小刘看到我,点了点头,对她女伴说,你先进去,我劝劝他。那个小伙子离她们有两百米远。他上楼梯时,狠狠地朝我瞪了一眼。我悄悄跟小刘说,有话好好说,姑娘。然后关上了门,心里扑通直跳。我耳朵不好,人年纪大了,啥部件都不灵了。可那声音大得要命,我能听到那个小伙子跟小刘吵架,好像是小伙要进去,小刘不让。他们吵了十来分钟后,我听到了打闹声,呻吟声,我猜八成是小伙子动手了,我一个老太太,七十多岁了,不敢出来,只好报警。我儿子在外地上班,他要给我安座机,我说每月还要到营业厅交费,麻烦。再说只有他给我打电话,装电话还要请人。他就给我买了手机,对,就这个,叫三星什么的,我不太会用。我把电话打到我儿子那儿,压着嗓子说了外面的情况。我儿子说,妈妈,你千万不要出去,你打报警电话吧,拨,千万不要出去,记着呀!现在年轻人,办事不考虑后果,你出去是要吃大亏的。老太太说着,眼睛睁得老大,又叹息了一声,说,果然我儿子说得没错,你看,出事了吧。多年轻的女子,说没就没了。我就打,一个女人接的电话,她不停地说大妈,你说慢点,你说的话我听不懂呀。我老头会说普通话,从跟他进城的那天起,他就一直教我,可到他死,我也没学会。我给那女人哆哆嗦嗦说了半天,她又让我给她发那个叫什么定,对,想起来了,叫定位。我说我一个老太太哪知道怎么定位?说了半天,我都口干了,她好像才听明白了我的话,终于说大妈你放电话吧,我知道你在哪了。我很后悔,我要是会说普通话,你们就来得更快,那姑娘可能就不会死了。警车响时,我看了一下表,差不多半小时吧。可我纳闷难道全楼都没有人吗?就再没一个人报警?唉。我只是随便说说,没有怪人家的意思。你们出门不要说哇,邻里邻居的,论人家短长不好。我一个老太太,手脚不灵便,儿子又不在身边,说不定还需要左邻右舍帮忙呢。昨晚对面好像没人,我不清楚。住着几个年轻姑娘,嘴唇画得像血一样。还有那裙子短得盖不住大腿。经常是半夜回来,我睡着了,总被她们开门的声音吵醒。小姑娘那么年轻,脸嫩得能掐出嫩汁来,说没就没了,真是可怜。当妈的怎么受得了啊。现在的年轻人呀,真是闹不清,无非就是为爱呀情呀什么的要死要活。唉!好端端的女娃娃,可惜了。对了,警察同志,我跟你们说,千万别说是我报案的,现在的人你摸不清。你想好朋友都不管,别人谁还敢管?一定要替我保密哟。那女孩的妈妈想谢我,来了好几次呢,我不敢开门。我不想见死不救,也不想引火烧身。咱报警,只是实在看不下去,与品德无关。老人看警察站了起来,抹着眼泪开了门,说,警察同志,你们慢走,有空过来喝茶!室朱女士:
我知道的三言两语就说完了,咱就在门外说吧。事发时,我不在家。我去跟朋友唱歌了,就在三马路的大世界K厅。不信,你给我朋友打电话。她叫王敏,电话是xxxx。什么?有人看到我上楼了?还跟一个男人?笑话,怎么可能?那人是谁,你把他叫来,他是故意给我栽赃嘛。我怎么可能跟一个男人半夜在一起?这要让我丈夫知道了,那还不杀了我?那男人可能是楼上的人嘛,或者是客人什么的。你说有监控?这怎么行,把我们当成了罪犯是不?好好好,我不生气。你再说一遍,几号星期几?噢,那可能是我记错时间了。对,对对,我想起来了。女人说着,揉了揉眼睛,整了整散落在额前的头发,语速放慢了。我是前天晚上出去的。最近睡眠不好,爱忘事。星期二的晚上,我是在家。可我在听音乐,声音开得特别大。你不了解我这个人,干啥事都很投入。对对对,算是音乐发烧友吧,我家里的音响设备十几万呢,还是不错的。有时,我也唱唱歌。我给那遇难的女孩捐了五百块钱。你们看到了吧,门前那束香水百合,也是我放的。愿她在天堂安息。一个楼层的嘛,总要讲点人情,是不是?我知道的就这么多。朱女士关门时,还没忘对警察一笑。唉呀呀,急死人了,你怎么才接电话?刚问我的警察可厉害了,一会儿说有人看见咱俩了,又说有监控。你不要紧张,我猜测是故意套我的话。监控?我们楼道里没有。我当然不会承认了,不过,你得允许我给你打电话,人家想你嘛。好好好,以后再说吧,无论如何我不会承认,只要别人没看到你的模样,就好说。你戴着墨镜,面目没人看得清。当然,你是领导嘛,要万般的小心。你不是把警车停在地库了嘛,那没事。谁会查那个?要不,咱去另找个地方,人家就是想你嘛。好好好,听你的,那你记得给我电话呀。放心,我在家里呢,门都锁着。你怎么那么胆小?还是优秀警察,真是。好——好——好!我不说了,听你的话,最近不跟你联系。朱女士放了电话,看了看大门,家里除了黑胡桃色的大门,还有防盗门。她三十七八岁的样子,身子高挑,皮肤白净,一双还算漂亮的眼睛,布满了血丝。那天晚上,她确实跟刚才通话的男人在家。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,没想到,刚进入情况,就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声。隔壁的女孩经常帮她倒垃圾,模样也清秀。如果男人出去,那女孩肯定不会死。可是那男人怎么能出去呢?半夜三更的,丈夫知道了,那她就活不成了。事发后,她这几晚老做梦,梦中那个女孩全身都是血。有时睡到半夜,能听到一阵女孩低低的哭声,还能听到一阵脚步声,一直走到她的床跟前。愿老天保佑她在那边好好的。女孩的母亲来问过她了,她还请她喝了茶,抱之以同情。她真后悔,可是事情若重新发生,她仍不会出面的,因为有他在家呀。男人本来计划是完事后就走的,可因为出了事,只好天亮才走。虽然时间呆得比计划的长,可什么事也没干成。外面哭声震天,谁还有那份精力投入地做事呀。男人一直抱着头,不停地说,我应当出去。你出去我丈夫知道了怎么办?还有,人家一定要问你什么单位的,叫什么?半夜三更跑到这儿来了,你怎么回答?可我不能见死不救呀?总会有人救的,这一栋楼少说也有二三十人呢,又不只你一个,年轻小伙强壮男人多的是。放心,女孩不会有事的。只不过是打打闹闹罢了。咱睡不着,就看电视,听音乐好不好?我把声音放大,咱什么都听不见。再说你还要进步呢,如果出去,你是救人了,可是咱俩的事被捅出来了,我还怎么活?她是流着泪说的,男人最终听了她的话,躺在沙发上,跟她一起一首接一首地唱歌。从《热血颂》《少年壮志不言愁》《红梅赞》《送战友》,一直唱到《血染的风采》。唱得两人都睡着了,直到警察敲门。男人吓得让她把他锁进书房。那情景,真是吓死人了。警察不停地问,反复地问。好在,她没让进门。进门,一切可就完了。她怎么也没想到那女孩竟然死了,竟然真没有人管。难道这个楼里还有无数的秘密?她想到这里,不禁哆嗦了一下,赶紧又把门检查了一遍,然后给自家的男人打电话,让他快些回家,邻居家出事了。她没敢说出啥事,男人是出去做大生意的,又自己开车,千万不能让他分心。室老头:
我没听到。没听到任何声音。年纪大了,耳朵背了,怎么能听到?行了,别再问我了,烦死了,整天来人问,一问一个小时,还让不让人活了?那个死者的妈妈写信骂我们,还扬言要告我们,说我们没良心,搞得我都没脸见人。我还没找她的事呢!有人死在你家门口,你说倒霉不?快走快走快走。什么?要问我老伴,我老伴被这破事吓得都疯了,整天说胡话,医院呢,没跟你们要医药费就不错了。行了,走开!我要关门了,真是,人倒霉了,喝杯水都塞牙缝。这破房子,说是高档小区,竟出这样的事,你说人能住得安心吗?房价还像水表似的,老涨个不停。你们当警察的,也要管管呀,现在物业呀,都是光认钱,不办实事。正说着,一个老太婆突然从胖胖的老人腋下钻了出来,她穿着只扣着一件扣子的粉红色小碎花睡衣,里面瘦瘦的肚子也露了出来。她双手抱着胸,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,指着中间的门,对警察说,杀人,杀人,我听到了杀人声。老头一把抓住瘦小的老太太,像抓只鸡似的,一手摁着她的头,一手扭着她的胳膊推进了门里,还随手拿起门后的一把黑色的雨伞,指着老太太。老太太吓得抱头跑进了房间,嘴里还说杀人,杀人。你们看到了吧,我没说假话,日子都难过,我哪还有时间管别人的闲事?老头说着,皱着眉头踢上了门。
室小伙子:门是一个染着红色短发的女孩开的,一看到警察,她先是紧张了一下,声音哆嗦着说,啥——啥事?得知详情后,她立即喊,黄明发,快出来,警察来了。出来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小伙,光着上身,浑身的肌肉,身上是热腾腾的汗。他说事发时,他跟女朋友没在家,去看电影了,重版的《东方快车谋杀案》,还不错。看完电影,就回父母家了,第二天晚上回来时,才知道出事了。我们没想到这么高档的小区也出事,还说什么二十四小时巡逻?保安干啥去了?还有单元门不是锁着吗?那男人怎么上来的?对了,我记起来了,门锁坏了,经常开着。我们必须找物业!一定要加强安全力度,否则一年好几千块的物业费不是白缴了?当然,这么贵的房我们买不起,是父母买的,因我们在市里上班,父母就搬到郊区了。好了,我们要去上班了,晚了要扣奖金的。小伙说着,锁上了门,拉着女朋友的手,下了楼。
室中年女人:没听到。警察来后,才知道详情。我们一家生活规律,晚上十点准时睡觉,第二天六点半起来,雷打不动。还有,我女儿马上要高考,家里必须保持绝对的安静,所以,你们说话声音小些。我丈夫不在家,他出去开会了。这是一个冷若冰霜的女人,一看,就是已经历练得轻易不动声色,所以她的人跟她的声音一样,冷静、简洁。警察还没说话,已被关在了门外。
室大学教师:我听到了吵架声,可是不敢出来。我本来都下到三楼了,可一看见那男子拿着明晃晃的刀,就赶紧跑回去了。我想离他们最近的楼层的人都不管,我管那么多干啥?再说去有可能就是送死呀。哲人不都说了嘛,生命对每个人都只有一次。再说我妻子怀孕了,你们也看到了,四五个月了。我首先要保护好我的妻子和孩子。当然,如果我有能力,比如我能打过他,我有枪,或者我会武功,那我不去,是说不过去的,可我只是一个大学老师,除了识字,啥也不能干,秀才手无缚鸡之力呀。就像不会游泳的人去救人,不是白送死吗?康德在道义论中讲:“尽一切可能促使至善的产生是它的一条命令。”关于这条命令,他有更具体的表述:“……我们应当力图去促进至善。”善,是我们追求的终极目标,不是吗?但善,不能无条件无原则,比如那个不幸遇害的女孩,就因为太善,为这样自私的朋友去死,真是太善了。人要仗义,但更要清醒,在对需要帮助的人施以援手时,一定不能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。如爱默生所说,你的善良必须有点锋芒。
闺蜜玉墨
你让我不要哭,可我控制不住呀。芷若是我的好朋友!有你们警察保护着,我才敢大声哭。现在,我真的好害怕,晚上都不敢出门,外出都得我爸妈陪着。事发之后,我是想报警的。我听到门外好朋友芷若跟一个男人在吵架,就想立马报警的。可是刚打开手机,号码还没拨完,屏就黑了,再也打不开,原来手机没电了。我急得想开门,可能是锁坏了,我开了好几次,都打不开。我站在阳台上喊人,明明楼下人来人往,男人女人,没一个人回应。有人朝楼上看了我一眼,马上又自顾干自己的事了。等我出来时,警察已经把浑身是血的刘芷若抬走了。警察:那你又是怎么把门打开的?我也不知道。警察姐姐,有时我比较笨,比如说,我费力干一件事时,使多大的劲都干不成,可有时轻轻一动,又办成了。比如说茶杯,有几次我要打开杯子,却怎么也打不开。我垫上布,也不行。一生气,就把它扔到一边了,另换了杯子。有天,我看着放在一边的杯子,又想开它,轻轻一拧杯盖,竟然轻松地打开了。所以门锁也可能有机关,最后让我又摸着了门道,也未可知。我真的不知道外面那个男人是谁。门里面听不清外面的声音,外面太吵。再说我当时吓坏了,喊不到人,我还敲隔壁的墙了,两个房子,连同厨房的墙、天花板,都敲了。我先是用手,看没反应,又用拳头,还是没反应。我一急,顺手拿起拖把在墙上、天花板上四处撞,双臂都举酸了,也没有人应。你看这阳台与对面的阳台,离得不到四五米,完全可以听到的。你别看是烂尾楼,里面有时也有人住。也许是民工,也许是流浪者,谁知道呢?反正那天我看到有人在对面已经封顶但没装修的房间出现过。好像是男人,年龄有多大,看不太出来,看穿着,好像民工。还有楼下,就是马路。厨房窗开着,下面散步的人说话的声音都能听见,我听到一个女的问另一个女的去干啥?对方说准备去练潜水,春节前要到海上。可是我趴在高高的阳台护栏边,大喊救命救命,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听到我喊,本来走着,突然抱起正在走路的孩子,急急地跑了。警察姐姐,我说的都是真的,不信,你调查去。芷若嘛,平时性格蛮好的,她乐于助人,跟人没有交恶。至于杀她人的人我不知道,会不会是她得罪了谁?我跟她过去就住这个房子,后来上班离单位远,就搬出去住了。这次她说要过生日,我就过来了,我还给她买个大蛋糕,她最爱吃的,草莓蛋糕。我们从小一起长大,两家离得近。她好像没有男朋友,至少她没跟我说过。我在她面前,就是个小妹妹。她不说,我从来不问。我们上大学时,在同一个学校,她是经济系,我是外文系。有不少男同学都喜欢她,她说等工作后再考虑。我在一家公司上班,她在机关工作,虽工资没我高,可是稳定。你说杨永民?他是我过去的男朋友,可我不知道是他跟刘芷若吵。要知道,我肯定不会进去的,要把他挡在外面。我怎么可能让好朋友替我挡架?我们俩上楼时,我看到一个人在后面走,刘芷若说,你先进去,我取下牛奶。我一进去,门就被风吹得锁上了,再也打不开了。你说杨永民说他是来找我的?那我不知道。我跟他已经分手半年了。原因嘛,不好说,不过有一点,我听说他对原来的女友有暴力倾向,我和他越来越谈不拢,就提出了分手。他当时也没说什么。不过,有时他打电话来,说他爱的还是我。你说芷若母亲说是因为我男朋友来找我,我无法对付,芷若才去车站接我,杨永民尾随其后,刘芷若为了保护我,受的伤。刘芷若给她妈发了短信?这怎么可能呀?啊,我头疼,头痛欲裂。这事发生后,我脑子里一直有幻觉。有时分不清是梦境,还是现实?对我刺激太大了。再加上现在又丢了工作,情绪更差,精力就更集中不了。从小,芷若就是我崇拜的对象,她是男孩子性格,一直充当我的保护神。因为她小时候父母就离了婚,她在家,就像个小大人似的。我们在省城上大学,基本上,都是我听她的。我在家被父母惯着,生活能力比较差。但谁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。事发之后,我想出面说详情,可是我怕杨永民报仇。他特厉害,还凶残,我说过,他有暴力倾向。他能把一只活猫生生地烤着吃,猫肉上还有血。你想想,好可怕哟!所以,你想想,警察姐姐,我怎么敢说呢?当然是怕他报复啦。再说我父母也不让我说。我爸爸在机关工作。对,算是个领导干部吧,副局级。他说做事要想周全,办稳妥。况且当时他处于关键时期。人已经没了,我们不能再让无辜的生命受到伤害,也不能把自己暴露在所有人的眼中,特别是让凶犯或他的爪牙知道,后患无穷。但是可以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暗暗地协助警察,把案情说清楚,为好朋友伸冤。帮助好朋友母亲解决实际问题,胜过空话套话说一箩筐。我爸给了我一万块钱,让我拿去参加刘芷若告别会。我都走到殡仪馆门口了,忽听前面的人不停地骂我,一个男人说我要是见到那个不开门的同学,非杀了她不可。另一个说,那家人不是人,真的,我见了他们全家,非拿炸弹炸死不可。我一听,腿肚子发软,根本迈不开步子了,赶紧打车回家了。警察姐姐,你不要用那么怕怕的眼光看我,看得我好紧张哟。我爸爸一直托关系,找有关部门,尽快地惩办凶手。因为不是我爸直管嘛,要托人,总得有个过程对不对?我妈妈还准备给刘芷若买墓地呢。我呢,也在积极地协助你们做好案情调查。后来谣言越来越多,竟然有人说,是我跟杨永民一起合伙杀人的,我就更不敢出面了。但我在半夜,给芷若烧过纸,还想给她做法事呢。还想以后,我一定要好好地养活欧阳阿姨呢。警察:事后你为什么没有跟刘芷若母亲联系?我之所以没有跟欧阳阿姨联系,是因为我爸爸说,我们暗暗地做,做好了,再告诉欧阳阿姨不迟。爸妈都认为欧阳阿姨对我们全家有充分的了解,我们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。可是没想到她先下手了,把此事发在了网络上。人又不是我杀的,事发之后,我父母、我,都受到生理心理上无尽的伤害。这让我的内疚感就没了,欧阳阿姨她做得太过分。我以后要交男朋友,要生活,我的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要生活。人已经死了,抓住犯人就行了嘛,我又没杀人,我的父母也没杀人,为什么让我们活在一切舆论谴责之下?我想如此,刘芷若也不会答应的,她心地好,对我真的很好。玉墨说着,又放声大哭起来。警察:那刘芷若母亲打电话时,你们为什么不回,还拉黑了她,所以才让她有如此行为?我跟爸爸去了欧阳阿姨家好几次,她都不在。给她打电话,她也没回。我们就想着等悲痛过去,再去看她。因为她情绪激动时,怕失控。再则也怕她伤心。可是她太心急了,不理解我们,让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。那只好大家撕破脸皮了。真的,我们全家都不愿意这样呀。警察: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,你能为你说的一切发誓吗?当然可以,我保证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。对了,我想去看一下我的好朋友的墓地,行吗?我想跟她好好说说话,欧阳阿姨现在根本不理解我,老把我、把我全家都往坏处想。她的痛苦我们能深深地理解,可是,毕竟事已发生。大家齐心协力惩治罪犯,才是正理,而不是互相猜疑、伤害。我想,只要她高兴,打我杀我都可以,就是不能不跟我说话。我可能有错,但毕竟我没害我的好朋友呀。人生遇一知己,就像要找到真正的爱情,有多难。警察姐姐,真的,我现在才觉得失去她,是我一生的痛。我恨不能把杨永民这个狗日的碎尸万段。喔喔喔!玉墨说着,又放声哭了起来。
粉心公主
我是刘芷若送给玉墨的毛绒娃娃粉心公主,她花一千多块钱买的呢。我吊在刘芷若的双肩包带上,跟她生活了半年。后来玉墨喜欢我,抱着我老说好可爱呀,好可爱呀,眼睛都会说话。刘芷若就把我送给了她。
我是案件的目击者。我的主人玉墨的确受到原来的男朋友多次骚扰,她也多次跟好朋友刘芷若商量怎么办。事发之前,我主人给刘芷若打电话时,刘芷若说,那你下班后到我家来吧。我跟着主人从公交车下来时,发现刘芷若脸冻得通红,她一见我们就跑了上来,手里提着买的饺子,说是我们主人爱吃的三鲜水饺,她刚从超市买回来的。是我先看到我主人的男朋友的。我看两个好朋友都没注意,就不停地在主人身后击打着她的屁股,终于在接近小区门口时,她们发现尾随者了。我是随着玉墨的书包,被刘芷若推着进到房间的。玉墨是锁了门的,因为是刘芷若让她这样做的。刘芷若说,我来对付他,我跟他无冤无仇,他不会怎么我的。做人,总得讲道理嘛。我要让他不但放弃你,还要让他去积极地过自己的生活。玉墨手机是有电的,她听到外面的吵闹声后,很害怕,立即给她妈妈打电话。我不知道她妈妈在里面说了什么,玉墨不停地说好的,妈妈,我听你的。玉墨挂了电话后,马上推过书桌把门顶了,然后又在桌上放了面袋、米袋,对了,还有电脑主机。她手一直哆嗦着,费了好大劲,门后堆得严严实实的,像座山。然后她就拨电话,可是每拨一次,她就把手机扔到一边,后又拨,都没成功。她一直在屋里转,她一会儿拿着拖把想开门,一会儿又拿起菜刀,可最终她都无力地靠在门后,不敢动。她一直在流泪。嘴在动,腿直打哆嗦。事发后,她整夜睡不着觉。有同学说杀刘芷若的是那个跟她一直谈朋友的杨永民时,她矢口否认,说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问题。她的确是跳舞、唱歌,也的确在网上放了照片,可我知道,她是害怕的,她常常夜半醒来,呆呆地看着我。后来,她不上班去了,因为她去单位没人理她,吃饭大家都离她远远的。回到家里,爸爸也怪她,只有妈妈护着她,说,算了,孩子总得先保护自己吧。她在家里呆不住,给要好的同学打电话,没人接。发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gangmian.net/elemby/8315.html